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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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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臣安允了南都要出山,南都便攜他一道去參加了錦玦嶺滄瀾王的大婚。婚禮之後,南都將他送出靈毓山,倒是少吃了許多苦頭。他同南都別過,便一路南下。因了他如今早已不算紅塵中人,故而路上幾乎不曾吃甚麽苦頭,白日歇息,夜間疾馳,經過了幾處紅塵中富有盛名的山脈。

如今正是春日好風光,再不覆當年千裏冰封的日子,商戶們亦成群結伴,趕了膘肥肉厚的大騾子們朝南方而去。北方的各色幹貨、從西域淘來的獸骨、深山裏的老參……將貨車的木軲轆壓得“嘎吱嘎吱”,在地上碾出深深的轍子,一路上也招來了剪徑的毛賊們。柳臣安趁著夜色趕路,倒當了幾回俠士。但凡遇上那月黑風高、毛賊兇狠,商戶無措、女眷啼哭的情形,柳臣安二話不說,不過是單手提上塊一人高的巨石,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將毛賊們那些脆如薄紙的刀槍劍棍們盡數壓成齏粉,只留兩方面面相覷。待得那商戶們記起要山呼“俠士高義”時,柳臣安早已連人影都不見了。也有那心思活絡的毛賊,想請柳臣安作山大王的;亦有商戶見他英姿勃勃出手不凡,想把女兒嫁給他的……真真是千姿百態,眾生紛紜。

如此這一路趕來,翻山渡河,行色匆匆,不到半月,柳臣安終於覺著拂在面上的風輕軟得如同三月裏的鶯啼。街上的大姑娘小娘子們皆罩上了面紗,走路如同楊柳枝擺,甚是婀娜。柳臣安心系母親兄長,哪裏有空去細細欣賞這一篇繁春盛景,仍舊只是埋頭走路,日夜兼程。他經過松泉鎮時心中仍如被針紮了一般,想到了那個設計自己,差些教大哥娶了回家,卻最終命喪己手的那個暗門子,他心中微微有絲觸動。那暗門子果然十分可惡,可到底罪不至死。若不是因了自己的莽撞,只怕她如今還能留著命在。雖做的是皮肉生意,到底好過如今冰冷冷地躺在地下。

搖櫓的阿伯仍舊還在,只是背影更見佝僂。柳臣安白日裏不敢飛身渡湖,只能乖乖去坐阿伯那只風燭殘年的小木船。柳臣安如今氣度相貌已然大大不同,兼之修習“昆侖聚頂”,且在靈毓山中度過了那些日子,即便立在人前,人也不敢說這就是當年得了失心瘋離家出走的柳家小郎君。饒是如此,柳臣安近鄉情怯,仍特意易了容,這才遮遮掩掩上了渡船。

雙足踏上青淮莊的那一刻,柳臣安幾乎要滴下淚來。這時他才曉得自家心底是多念著這方地兒,念著家裏。只是白日裏家中定然只剩母親同長嫂,他不敢前去叫門,只得暫在青淮山上落腳。

此處地勢頗高,自然能瞧見下頭的光景。他如今目力甚好,在山上一覽無餘。春日裏眾人皆忙,在地裏翻地播種,老牛揮汗如雨,奮力拉犁,也有人三三兩兩在田埂上歇息,捧了水壺牛飲的。柳臣安遠遠尋到自家的宅院,大門緊閉,庭院裏半點生氣也無,心下不禁一陣難受。想當初,管事佃農、丫鬟婆子絡繹不絕,母親坐在中堂調停,連喝口茶水的功夫都無。若不是因了自己的緣故,母親又怎地會心若死灰,大哥又怎會不得已替自己背上黑鍋……

如此種種,放佛前世今生,在柳臣安心頭翻滾,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家家戶戶拾掇著歸家,他這才壯著膽子溜下山來,直往柳宅去。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替自己開了門,倒有幾分眼力見兒,覺著面前之人英武不凡,竟同自家大爺有那麽一兩分相似。她忙忙進去回了香梅。香梅聽了那小丫頭子的添油加醋,心裏“咯噔”一下,忙匆匆提了裙子跟出來。

柳臣安望著面前梳了婦人發髻的香梅,心中感慨,一時竟不知說甚麽好。香梅細細地打量著面前這英姿難掩之人,終於瞧見了他額發裏那粒米痣,又見他瞧著自己神色變幻,便顫巍巍地開了腔,道:“可是二公子?”

她用的還是昔日稱呼,柳臣安百感交集,囁嚅著唇道:“是我。娘和大哥呢?”香梅面上似哭又似笑:“天可憐見,太太鎮日裏茹素念佛,終究將二……公子盼回來了!”她忙忙側開身子讓了一步:“二爺快進來說話!”那模樣,生怕柳臣安插翅飛了一般。

柳宅裏的格局還是老樣子,東西廂房一中堂,後頭帶了一排罩房,隱隱能瞧見後院的墻沿上爬滿了綠蘿。此時正是黃昏,天井裏的葡萄架上嫩葉兒被抹了層餘暉,頗有些安寧的味道。走慣了山路,甫一踏上還帶了餘溫的青磚地,柳臣安只覺著一顆心快要跳出腔子來,踏實得有如身在夢中。香梅要進去報,柳臣安擺手低聲道:“莫要聲張……母親住在何處?”

香梅指一指東廂房,柳臣安自己掀了簾子,輕輕朝房裏走去。隔著一扇半掩的門,柳臣安瞧見母親懷裏抱著一枚紫玉如意,呆呆地坐在床沿。外頭的微光透進來,襯得母親放佛一尊木雕。他心下一酸,再也忍不住,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母親腳下,嗚咽著痛哭起來。

香梅悄悄立在門邊上朝裏望,只見柳夫人微微動一動眼珠子,放佛是被嚇住了,許是母子連心,柳夫人忽然將那柄平素裏視作眼珠子的玉如意丟在榻上,反手抱住柳臣安,先是嗚咽幾聲,而後便放聲大哭起來:“兒啊,可是你?”

被那喚作喜鵲兒的小丫頭子引來的柳臣康同金妥娘都急急地從西廂房過來,香梅忙讓了兩步。柳臣康面上悲喜難辨,金妥娘半邊臉藏在陰影裏,倒是瞧不清神情。香梅忽然想到當家的曾在外院聽說過,奶奶對這個離了家的二爺滿心不忿,如今二爺回來了,只怕奶奶心裏存了個大疙瘩。只是如今正是太太、大爺同二爺相見的好時候,哪裏能在這時渾說觸黴頭。她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不提,恭恭敬敬地請金妥娘示下:“奶奶,二爺回來,可要安排竈上備些酒菜接風?”

金妥娘透過門的罅隙,望著屋裏頭抱作一團的母子三人,生硬地扯一扯嘴角:“這個自然,你且去吩咐罷,就說是我的話。”

香梅領命而去。金妥娘的左眼皮又跳了起來,心中想道,今日一起身眼皮子跳個不停,本還以為是吉兆,哪裏曉得是這在外討債的二叔歸家了!她暗暗叫苦,直覺以後家裏的平靜日子要一去不回頭了……只是瞧婆婆同康郎那模樣,瞧見了二叔如獲至寶,欣喜若狂,自己一個為人媳為者又能如何?

屋裏,柳夫人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如今已然平靜了不少,擦了淚顫巍巍地伸手,將膝下跪著的二子拉起來。柳臣安正暗自忐忑,不知如何對母親同兄長講述自己在外頭這些日子裏都去了何處,身上還多了一門精純的功夫,柳夫人沙啞著開口道:“好孩兒,我不知曉你在外頭都作了些甚麽,也不想知曉。如今你回來了,咱們便好好兒過。”此時天色已晚,柳臣康忙將桌上的燭臺燃上,一點點暈黃的光罩在柳夫人的面上,顯得格外安寧。

“娘……”柳臣安心中慚愧,又望向兄長:“大哥……先前的頭一個大嫂……”他一句話還不曾說完,柳臣康便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口:“莫要提這個!”

柳臣安滿面惶恐,卻見柳夫人神色一冷,露出了當年一家主母的威嚴:“那婦人本不是甚麽良家子,又不曾同你大哥拜堂,死後更不曾入柳家的祠堂,當不起你那句‘先頭大嫂’!她橫死是她命薄,同咱們柳家沒有半分幹系!”柳臣安垂頭半晌,覆又望著兄長,卻見他的神色低沈,放佛亦想到了那段極難熬的日子。

柳臣康看著如今的幼弟,劍眉星目,雖在母親面前啼如幼童,到底已然長大了。當年那暗門子在喜轎中慘死,當天夜裏自己便聽到了外院子墻沿有動靜,還留下了個泥腳印。自己曾拿了鞋樣子細細比過,正是阿弟的足寸。自己再蠢,也曉得此事同臣安脫不了幹系。“新嫁娘慘死柳家轎”一事在青淮莊,乃至松泉鎮上皆傳得沸沸揚揚,亦結結實實將自己扯入了人命官司,吃了不少苦頭。若不是因了這件事,自己不會娶金捕頭之女為妻,只怕亦早早考取了功名,哪裏會困在青淮莊中以坐館為生?當年自己心中不是沒有埋怨過幼弟,只是事已至此,他同幼弟自小情同手足,除了默默咽下苦果,侍奉母親,自己還能如何?

柳臣安亦借著燭光望著大哥。如今的大哥比之先前,越發顯得儒雅清臒,放佛一株筆挺修長的瘦竹。若非自己失足成恨,大哥如今怕也是金鑾殿上的峨冠博帶之人,哪裏會似如今這般郁郁不得志?他想到在南都的水鏡中瞧見大哥在一群毛孩子中坐著,一字一句地吟哦講述,心中沒來由地發酸。他方想開口,便聽到門外香梅的聲音道:“太太,奶奶吩咐竈上備了酒菜給二爺接風,擺在哪裏還請太太和大爺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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